6月18日,父亲节。章荣高早早起床,步行去离家两公里远的菜市场买了女儿最喜欢吃的蔬菜,一路无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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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女儿章莹颖离开后的第六个父亲节。每年除了女儿的生日、遇难日和春节,这一天是他最难捱的日子。绝大部分时间里,家里是绝不会煮女儿喜欢吃的那些菜的,但今天的章荣高想做。
2017年6月9日,27岁的章莹颖在美国访学期间失联。2019年7月18日,绑架和谋杀章莹颖的布伦特·克里斯滕森被判处终身监禁且不得假释,但其被捕后毫无悔意,不交代抛尸位置,章莹颖的遗体至今没能找回,学校也未给予赔偿。
思念女儿时,章荣高会到女儿原来的房间里待一会儿
为了维持生计,今年年初章荣高开始直播带货。这个逐渐淡出公众视野的家庭再度受到外界关注。他们仍沉溺在悲伤之中,女儿的离去几乎带走了这个家庭所有的生机。
似乎只有刚刚三岁多的孙子能够略微打破这压抑沉闷的生活,给这个家庭带来些许欢乐。除此之外,这个家庭,没有哭,也没有笑。他们不敢哭,因为会担心哭泣会击垮脆弱的彼此。
章荣高的直播间里,除了沉默,则是他面无表情重复说着简单的解说词,说得最多的是“谢谢”。
几乎每次直播带货,都会冒出几个网友骂他“吃人血馒头”“消费女儿”,这让章荣高难以承受。
可相较于此,他更想接回女儿,更害怕女儿被忘记。
六月的南平多雨。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,海报新闻记者穿过鳞次栉比、城中村一样的住宅楼,来到章荣高的家。这是一栋四层高的自建楼,30年来他们一直住在这里。房子排布密集,楼间距很小,让人感到压抑。
更加压抑的是章荣高的家,几乎全天都没有人说话。最近几年,除了偶尔到访的记者,家里少有客人到来。
章荣高的家
章荣高的妻子叶丽凤,每天除了出去买菜,基本上都会待在家里,她有时刷刷短视频,有时看看女儿的朋友圈,更多时候会沉浸在对女儿的思念中。
前些年,叶丽凤曾在家附近的一家酒店做保洁,从早做到晚只有一千多块钱的收入。后来这家酒店倒闭了,她的身体也无法再让她出去工作了。
儿子和儿媳下班回来之后,大多数时间都待在三楼他们的卧室里。儿子在一家污水处理厂打工,用章荣高的话说,儿子这几年和他的话越来越少。
而章荣高,除了周末待在家里,平常绝大部分时间要么上班、要么直播。
每天早晨七点半,章荣高要准时从家里骑着电瓶车去上班,因为八点半要打卡签到,迟到一次不打卡就要扣10块钱。章荣高在一家电力企业当司机,每个月收入2050元。他不敢迟到。
中午12点下班,虽然单位有食堂,但他还是回家吃午饭,因为他不想让妻子一个人在家。下午三点上班,午饭过后章荣高也不敢在家里休息,他害怕睡过头会迟到。
现在的章荣高身体大不如从前,他只能驾驶小车,一年半以前,他还在开大货车,这也是他半辈子赖以生存的生计。他说,“以前周末会开大货车跑远途,两天跑一个来回,现在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,每次回来都得睡几天才能缓过来。”
父亲节,章荣高买了女儿最喜欢吃的蔬菜
几年间,章家的生活没有起色,反而更清苦。
“这就是生活的无奈,我们想着把莹颖培养出来就能安享晚年了,没想到出了这个事,所以说我们没有未来。”章荣高说,工作的收入远远无法维持家庭的开支,可就连这份工作,也只能干到明年三月份了,因为明年他就60周岁到了退休年龄了,可社保还没交够年限,估计要过几年才能拿到退休金。
失业之后没有收入怎么办?生活总得继续下去。章荣高决定直播带货,他心想,“能够补充点生活费也是好的。”
每天下午六点下班后,章荣高回家简单吃过饭,便和妻子一起到离家约两公里远的直播间里直播。如无意外,他们会从七点半开始直播,一直到晚上十一点下播。
章荣高直播带货是从今年1月16日开始的,那也是章莹颖失踪的第2047天。
章荣高的直播间
“有一个人拿手机帮我拍,我们也弄不清楚,就播了十几分钟。”在直播之前,章荣高平常上网只是刷刷短视频,直播这件事也没有得到儿子的支持。对网络不甚了解的他,选择帮人带货赚取佣金的方式,售卖纸巾、垃圾袋等生活用品,因为这不需要自己囤货、发货。
章荣高对带货的收益也没有完全弄明白,他只知道自己赚的是佣金,就像给人打工一样。“有的时候高点,有的时候低点,一单也就赚几毛钱、一两块钱。”给章荣高帮忙的亲戚告诉海报新闻记者,章荣高每次直播的观看人数从几千到几万人不等,而他佣金的比例也是几个点到十几个点不等。
章荣高从来没有带过价格昂贵的产品,比如当地的特产茶叶和建盏等,“那些东西太贵了,我们不敢去卖。”
章荣高的直播时断时续,并不是每天都播。“非常不适应直播这件事,5天里面有一天在播就不错了。”从第一次直播至今,章荣高一共直播了63次,有时一个月也就直播三四次。由于直播时间不稳定,大多数时间的收益并不如预期,有时一晚的收入也就几十块钱。
正在直播的章荣高
其实,章荣高刚开始是在家里直播,但由于隔壁的环境太嘈杂,他只好在家附近的一栋写字楼里租下一间房,直播间不到二十平米,每个月租金540元。虽然直播收益远不如预期,但他觉得总比上班要好一些。第一次直播后,章荣高觉得自己表现太差,对不起网友,还特意录了一段视频道歉。
只是,让章荣高没想到的是,他直播带货竟然引起那么大的关注。
章荣高的直播间布置简陋,房间里有一张长桌和一排四层的货架,上面堆放了直播需要的产品。
长桌对面有一张白板,上面写满了各种直播话术和提示词,如“我没什么文化,表达不好,请大家多多谅解”等。这是章荣高拜托亲戚帮忙写的,他说因为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,很多东西根本记不住。
直播之前,章荣高总要在门口的走廊里抽很长时间的烟
直播之前,章荣高总要在门口的走廊里抽很长时间的烟,茫然地看向前方,用他的话说,“要缓一缓。”
“大家晚上好,欢迎大家来到直播间,今天晚上有点事,所以直播晚了……”“大家晚上好,欢迎大家来到直播间……”“今天刚开播,请大家帮忙点点赞……”一如往常,直播间里没有笑容,气氛凝重,章荣高目光涣散地坐在手机前。
推荐产品时,普通话不标准的章荣高总是磕磕绊绊、一遍又一遍地介绍着手边的产品,尽管这些话已经说过了无数遍,可一面对镜头,他还是不熟练,需要时不时地瞟一眼白板上的提示词。
妻子叶丽凤会默默地坐在章荣高旁边,有时会帮忙拿一下产品。她在直播间不说话,因为一说话就忍不住想哭。叶丽凤最初并没有参与直播,是直播间里的网友提出希望看看章妈妈的状态,她才在今年五月初出现在了直播镜头里。
由于身体原因叶丽凤不能久坐,每隔一段时间,她就要起来到旁边的地铺上躺一会。只要叶丽凤出现在镜头前,观看的人数就会增加一些。
事实上,章荣高在直播间里的大部分时间也是沉默的。有时,他播着播着会静止不动,就像画面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。每当这时,不识字的叶丽凤就知道,肯定又有网友说了难听的话。
正在吃饭的夫妻俩
从直播以来,挨骂这件事没有中断过。尽管开播前就已经预料到会面对这些,但那些尖锐的话语还是让章荣高难以接受。
“我们也不是想赚多少钱,更不是要赚钱去享受,说实在的,谁喜欢这么难过的时候被人在那里骂那么难听的话,我真的不喜欢坐在那上面。”章荣高不理解,他没有骗人、没有害人,也没有强迫别人买东西,他只是在做一份工作,为什么会有人骂那些话。
章荣高很无奈也很倔强,“我也不怕人家骂我,字打在那里,我又听不到,我们又没有违法,也没有骗人,他们要骂你也没办法。”
章荣高告诉记者,有时候他特别想回复,“如果你对我不满,你可以来找我”,但是他不敢,因为害怕被封号。
章荣高尤其接受不了网友说他“消费女儿”。“任何事情我都接受得了,这点我真的接受不了。没有伤害到他们身上,他们不知道到底有多痛。”
其实,在直播间里,大部分网友的评论都是一些鼓励、关心的话,这也让章荣高特别感动。“那些骂我的人不会让我那么伤心,反而那些爱心网友会让我泪流满面,他们让我感觉到除了我们,还有很多人没有忘记莹颖。”
直播,是为了生计,更是为了继续寻找女儿。相较于在直播时被骂,章荣高更害怕女儿被所有人遗忘。
“没有人说了。”现在周围的邻居、朋友已经很少有人会再提到女儿了,大家似乎都淡忘了,这让章荣高难以接受。
章荣高曾发视频感谢网友,“很感谢每一个帮助我们的网友。我们还是会无法控制地去想起莹颖,只要有机会,我们就会想去美国看她,虽然机票对我们是很大的支出,但我们还是尽力希望家人能聚在一起,我们努力生活下去。谢谢大家,也希望大家能记住莹颖,她是一个善良孝顺的孩子。”章荣高希望,除了他们之外,能有更多人记住女儿。
章莹颖曾经的房间
女儿的离去,似乎抽走了他的灵魂。“怎么走出来?人都没找到。我们永远都走不出来,因为她还在垃圾场,怎么走得出来?”章荣高至今接受不了女儿已经离开的事实。
在家的时候,章荣高不是躲起来睡觉,就是到四楼女儿的房间发呆。这里的陈设几乎没有改变,只是女儿曾经的衣物和书籍被收进了柜子上的行李箱里,书桌上摆着女儿的相片。章荣高想念女儿了,就会上来翻一翻。
最近几年,章荣高的睡眠变得很差,经常半夜睡不着或忽然醒来,他就会到四楼单独待一会儿。他的烟瘾也变得特别大,他总是坐在阁楼的天台上抽烟,望着天空,一根接一根。
每逢节假日和女儿的生日、忌日,章荣高尤其难挨。“在过节的时候,在女儿生日的时候,我们真的非常难受。像过父亲节、母亲节,以前女儿就算不回来看我们,她也会发信息给我们,我们就会很开心,现在,唉……”
“我女儿走得最痛苦,不要说赔偿了,连个赔礼道歉都没有。这六年的时间,每次想到还没有让女儿入土为安,我就特别难受,生不如死。”长达三天的采访中,“生不如死”这个词一直挂在章荣高的口中。
章荣高想着,如果有可能,今年一定要再去一次美国,“要把女儿找回来,人虽然不在了,遗体要带回来,不然会死不瞑目。”这是这些年一直压在章荣高心里最大的愿望。
当记者问起是否相信自己一定能把女儿找回来时,章荣高迟疑片刻说,“我也不知道,但是我绝不会放弃,没有找到女儿,我一辈子也好不起来。”
章莹颖去美国前,章荣高在高铁站和女儿的合影
除了想去美国,章荣高还想去贵州,“莹颖原来在那里支教过,她给我们讲过很多次,我们就想着去看看,走一走莹颖走过的地方。”
问及除此之外的愿望,章荣高说,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陪在女儿身边。章荣高不止一次想过,如果女儿还在身边,就算日子很穷很辛苦,那也是开心的,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天天折磨着自己。”
看着女儿在美国学习时拍的照片,章荣高像是在和记者诉说,又像是自言自语,就如他往常思念女儿时的那样,“你说这是去读什么书了,去学习什么东西,在那里有多辛苦都不知道。”
章荣高一直特别后悔让女儿去美国读书,他把失去女儿的责任怪到自己头上,他觉得如果当初能像妻子一样反对女儿出国,如果他能挣更多钱,女儿就不需要租那间便宜的公寓,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。“这件事一直压在我身上,我真的快崩溃了,我想莹颖真的是被我害了。”
章荣高时常坐在女儿的房间外发呆
虽然生活如此艰辛和不易,章荣高从没想过向社会寻求帮助。“实在过不下去我们会去流浪、去乞讨,可能会过得更好,现在这样子真的是生不如死,说句不好听的,连死的机会都没有。”
当记者结束采访准备离开,这个家庭再次陷入沉默,章荣高在四楼的天台上抽烟,妻子躺在床上继续看着女儿以前的朋友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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